對面的男人專注地處理着他面前的鐵板扒餐。我們面對面地坐了半小時，他完全沒有抬眼看過我一下。每當他實在想把視線從牛扒上挪開一會兒，就會抬頭四 顧，東張西望一輪，然後垂頭繼續面無表情專心平靜地吃牛扒。我們坐的是四人枱，旁邊是一對母子。小男孩很活潑，從點餐起就開始不停地說話，而耐心的母親則有問必答，又不時夾些菜到他碗裏，二人吃得十分歡快。
這是晚飯時間的「美心」，「搭枱」是司空見慣的場面。對面的男人和我素不相識，我們惟一的一次對視是他坐下之前問﹕「這個位子有人嗎？」我搖頭。之後我們各自默默吃飯，再沒有說過一句話，也沒有對視過一次。這是一個十分需要技巧的行為藝術，因為我們的托盤幾乎碰到了一起，而注視着自己的食物的時候， 對方的食物便沒有懸念地處於視野上方，如果雙方不留心腳下，飯桌下就會隨時發生曖昧的意外。然而我們彼此相安無事面無表情地吃着飯，在各自四分之一張枱的世界裏，不受干擾。
這個男人仔細地把牛扒上的肥肉和魚扒的脆皮剔去不吃，玉米上焦黑的部分也沒有碰，可見是一個注重健康的人。他吃飯時慢條斯理的架式，以及整整一頓飯 沒有電話來打擾，說明他不是一名商人。他沒有戴戒指，對我旁邊的小男孩毫不注意，看起來應該尚未結婚。他先吃牛扒後吃魚扒，可見愛紅肉多於白肉，因為鐵板 上的食物一般愈久味道愈差，一般人不會把喜歡吃的留到後面吃。我觀察了他一頓飯的功夫，推測他為人謹慎，不太活潑，是一個理性自我的人。他的經濟情况大概 一般，教育水平一般，衣著品味也不甚突出。
吃完飯之後我們都沒有立即離開，他吃紅豆冰我喝汽水。無論身邊的母子多麼熱鬧，我和他始終保持面無表情，安靜地專注於自己面前的一杯飲料。我們不過是在繁忙餐廳搭抬吃飯的一對陌生人，我們如此默契地不相交。
你過去一年中有沒有拍拖？
香港是全世界人口最密集的城市之一，如果談戀愛像開茶餐廳一樣，要的是個「旺」字，那麼本地的單身男女真可以歡呼雀躍了。可是真實情况是怎樣的呢？
在過去的一周裏，我做了一個規模很小的調查。我訪問了十五位年齡在24—32歲的未婚本地香港人，我的問題很簡單﹕「在過去的一年中你有沒有拍過拖？」他們中有十四位都說「沒有」。而當我問他們想不想拍拖時，他們都說﹕「當然想啦！」
既然並沒有刻意地迴避，心中也渴望愛情，那麼何以這些單身人士找不到男朋友呢？讓我先引述幾段他們的回答。
李小姐，26歲，碩士學歷，公司文員
「我在研究院的社交圈子很小，自從上一段戀情分手之後便沒有再認識到喜歡的人。出來工作以後，辦公室裏的同事大多數都是女性，男的不是已經結婚了就 是比我還小的「後生仔」─再說也不會想在工作地方拍拖啊。其實以前的同學朋友也組織過「遊船河」之類的活動想幫我介紹男朋友，可是我自己總覺得為了交男朋 友而去認識人家感覺怪怪的，所以有這些活動也幾乎都不會去。」
方小姐，25歲，碩士學歷，報社記者
「我家住在大圍，報社在中環，每天除了上班，在交通上都要花去兩小時。我一般上午11點到報社，晚上下班回到家經常是10點以後，平時連去電影院看場戲的機會都沒有，哪有時間拍拖啊？而且我上班是長短周，放兩日假的時候還會出來見見朋友，要是放一日假的那個禮拜就基本上都是在家睡覺不想出門的啦。」
梁先生，29歲，學士學歷，銀行職員
「前幾年我家裏經濟出了點問題，我為了幫家裏還債，就沒有拍拖─你想想看，我總不能請人家女孩子吃『麥當勞』吧？拍拖是要有經濟基礎的。這兩年我不用幫家裏還債了，自己也有了一些積蓄，可是好像也已經習慣了這種沒有拖拍的生活。反正回家有阿媽煮飯，平時出去玩有一班朋友一起，不會感到寂寞啊。有拖拍當然好，沒有也就這麼過吧。」
張小姐，25歲，學士學歷，銷售文員
「我由小學起一直到中學上的都是女校，一直沒有什麼機會認識男孩子。後來去英國 讀大學，追我的都是鬼佬，可是我不喜歡鬼佬啊，我想跟香港人拍拖！但是我覺得可能是我的身材以香港標準來看是太肥了，要不怎麼都沒有人追呢？回來工作以後也有人追過，但還是外國人。香港男孩子都喜歡很瘦的女生，瘦到沒有肉的那種，真不知道他們怎麼想的。」
劉先生，28歲，碩士學歷，公務員
「其實我性格比較內向，不是會哄女孩子開心的那種。香港女孩子很厲害的，要是朋友介紹的，她們可能會在背後議論你，講你是非，要是在朋友圈中傳開的 話我會很沒面子的，以後要是分了手就更加尷尬，所以我都不情願通過朋友來介紹人給我認識。可是我自己又真的很難主動跟人家認識。我上司有給我介紹過他朋友 的女兒啊，更加麻煩！不如我還是等待緣分出現吧。」
以上是在我這次訪問中出現的非常具有代表性的回答，受訪者都是不假思索地對我說出了他們的想法，可見他們平日裏都考慮過自己為甚麼單身這個問題。他 們並不滿意自己沒有愛情的生活，希望能找到一個戀人，但同時也能夠適應「沒拖拍」這個現實（「沒有也就這麼過吧。」）還為自己的單身想出了似乎很有道理的 各種解釋來自我安慰。他們並沒有努力行動去改變目前的狀况（我會在下一篇文章介紹那些努力行動並且找到愛情的成功例子）。這一個星期裏，我在聽了十幾位受 訪者類似的陳述以後，決定另闢蹊徑來看待這個問題──比如說，在此地拍拖是個怎樣的情形。
為何拍拖總是「行街，睇戲，食飯」？
仔細想一想，在香港這個地方，我們和戀人一起做的事情，大部分內容與和朋友一起做的事情無異﹕無非是「行街，睇戲，食飯」。這是為甚麼呢？因為居住 環境狹窄，我們的許多活動都不得不在公共空間進行，而事實上公共空間也是十分有限的。街上人多車多，人在外面待不了多久就要回到室內來。可在室內，商場裏 無處可坐，能夠讓你坐下來休息一下的舒適環境幾乎都是需要消費的，這也是為甚麼在香港只要一出門就一定會花錢的緣故。
那麼不花錢的活動，比如「行山」呢？香港的女孩子普遍怕曬，亦不是本地最喜運動的一群，「行山」這種活動，一次兩次還勉強可以，多了總會有抱怨的 吧？再說，如此一天半天地走下來，總有一餐飯要打發，那麼還是要花錢。而如果女孩子想為了赴約會化個濃妝，穿得女性化一點，那麼「行山」這種節目就太不合宜了。還是「行街，睇戲，食飯」吧。
其實拍拖很簡單，我們只是想和戀人一起度過時間，無論幹什麼，哪怕是一起煮頓飯，或者依偎在沙發裏看本雜誌什麼的。可是這些廉價簡單親密的小幸福要 在香港實現卻是很奢侈的。一起煮飯？怎麼跟家裏人交代我們的關係？帶回去那不就是「見家長」了嗎！那麼去公園散個步呢？公園裏哪裏有幽靜的地方給我們散 步？到處都是人啊！
如此，我們只好暴露在公共空間裏，眾人監視之下，無論多麼親密也要考慮公眾影響，一邊拍拖，一邊在心中時刻裝着一片觀眾一排眼線。（既然拍拖也不過如此，那麼看來沒有拖拍也不是很難忍受的事情。）
還有，為什麼送禮物在戀人之間是件很重要的事情呢？因為我們沒有足夠的時間在一起。如果戀人生日的那天某一方要上班，那麼如何才能把這一天區別於一 年中其他普通的二人下班後一起吃飯的日子呢？我們送禮物。我們希望用物質來彌補，我們只能用物質來彌補。這一天過去了，特別的是有一件生日禮物作為見 證。（情人節紀念日等以此類推。）
拍拖就是為了結婚
也許是我的調查規模太小，所有的受訪者都對我說﹕「如果完全看不到長廂廝守的可能，那麼何必拍拖？如果真心相愛，總是希望能夠結婚的吧？」
為什麼拍拖的終極目標是結婚？可不可以不顧期限地開始一段戀情？如果一開始就知道不可能在一起，那就一定只是玩玩而已的嗎？不想結婚就是不真誠不負責嗎？如果一段感情沒有結果，就是白白浪費彼此的時間和精力嗎？只有「白頭偕老」才是愛情最理想的終極表達方式嗎？
我們怕浪費，我們不要沒有結果的戀愛，我們討厭多種定義和表達方式。我們拍拖就是為了日後建立一個雙親家庭！
關於婚姻，美國人總是期望找到一個「最好的」另一半，為此他們甚至可以離很多次婚。但是我們只想要找到一個「合適的」另一半，能夠融洽地在一起過日子就好。
不要跟陌生人搭訕
上班時間的地鐵上，為了對方身後的扶手站穩，擁擠陌生人只能彼此厭惡地互相擁抱。晚飯時間的快餐店裏，陌生的男女面對面不對視不交談地吃完一頓飯。這是許多香港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。
搭訕做什麼？想認識她啊？
認識做什麼？想拍拖啊？
拍拖做什麼？想結婚啊？
這麼一推敲，這一個搭訕的前景簡直太宏大了，還不如省下那點力氣，少惹事生非吧。再說，我們每天都要說好多話，公司裏家裏學校裏，到處都會見到認識 的人，到處都要說話，見不到的就打電話。如此，還是讓我們在這短短的一程車一頓飯裏，互不打擾，默契地成為彼此人生中的一個陌路人吧。
No comments:
Post a Comment